小馬走了,季婷婷走了,都紅在醫院裡。推拿中心一下子少了三個,明顯地「空」了。原來「空」是一個這麼具體的東西,每一個人都可以準確無誤地感受到它,就一個字,空。
稍稍安靜下來,沙復明請來了一位裝修工,給休息區的房門裝上了門吸。現在,只要有人推開房門,推到底,人們就能聽見門吸有力而又有效的聲響。那是「嗒」的一聲,房門吸在了牆壁上,叫人分外地放心。
叫人放心的聲音卻又是歹毒的,它一直在暗示一樣東西,那就是都紅的大拇指。響一次,暗示一次。聽得人都揪心。
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根大拇指。那是都紅的大拇指。那是一分為二的大拇指。現在,一分為二的大拇指替代了所有的內容,頑固地盤踞在每一個人的心中。人們都格外地小心了,生怕弄出什麼動靜來。推拿中心依然是死氣沉沉。
沙復明一改往日的做派,動不動就要走到休息區的門口,站住了。他要花上很長很長的時間去把玩休息區的房門。他扶著房門,一遍又一遍地把房門從門吸上拉下來,再推上去,再拉下來,再推上去。死氣沉沉的推拿中心就這樣響起了門吸的聲音,嗒。嗒。嗒。嗒。嗒。嗒。
門吸的聲音被沙復明弄得很煩人,卻沒有一個人敢說什麼。主要還是不忍。沙復明在暗戀都紅,這已經不是秘密。他一定後悔死了,早就有人給沙復明提起過,希望在休息區的大門上安一個門吸,沙復明嘴上說好,卻一直都沒有放在心上。某種意義上說,他是這一次事故的直接責任人。沒有人會追究他,但不等於沙復明不會追究他自己。他只有一遍又一遍地把房門從門吸上拉下來,再推上去。嗒。嗒。嗒。嗒。嗒。嗒。
沙復明後悔啊,腸子都悔爛了。真的是肝腸寸斷。他後悔的不只是沒有安裝門吸,他的後悔大了。說什麼他也該和他的員工簽訂一份工作合同的。他就是沒有簽。他一個都沒有簽。
盲人沒有組織。沒有社團。沒有保險。沒有合同。一句話,盲人壓根兒就沒有和這個社會構成真正有效的社會關係。即使結了婚,也只是娶回一個盲人,或者說,嫁給了一個盲人。這是一個量的積累,而不是一個質的變遷。可是,生活是真的,它是由年、月、日構成的,它是由小時、分鐘和秒構成的。沒有一秒鐘可以省略過去。在每一秒鐘里,生活都是一個整體,沒有一個人僅僅依靠自己就可以「自」食其力。
盲人的人生有點類似於網際網路裡頭的人生,在健全人需要的時候,一個點擊,盲人具體起來了;健全人一關機,盲人就自然而然地走進了虛擬空間。總之,盲人既在,又不在。盲人的人生是似是而非的人生。面對盲人,社會更像一個瞎子,盲人始終在盲區裡頭。這就決定了盲人的一生是一場賭,只能是一場賭,必然是一場賭。一個小小的意外就足以讓你的一生輸得精光。
沙復明丟下休息區的房門,一個人來到了推拿中心的大門口,拼了命地眨巴他的眼睛。他向天上看,他向地下看。他什麼也沒有看見。盲人沒有天,沒有地。所以天不靈,所以地不應。
作為一個老闆,沙復明完全可以在他的推拿中心裡頭建立一個小區域的社會。他有這個能力。他有這個義務。他完全可以在錄用員工的時候和他們簽署一份合同的。一旦有了合同,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要求員工們去購買一份保險。這樣,他的員工和「社會」就有了關聯,就再也不是一個黑戶了。他的員工就是「人」了。
關於工作合同,沙復明不是沒有想過,在上海的時候就想過了,他十分渴望和他的老闆簽訂一份工作合同。大伙兒就窩在宿舍裡頭,七嘴八舌地討論這個問題。但是,誰也不願意出面。這件事就這樣耽擱下來了。中國人有中國人的特徵,人們不太情願為一個團體出頭。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進一步放大了,反過來卻成了一個黃金原則:憑什麼是我?中國人還有中國人另外的一個特徵,僥倖心重。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一樣被放大了,反過來也成了另一個黃金原則:飛來的橫禍不會落在我的頭上的。不會吧,憑什麼是我呢?
工作合同的重要性沙復明是知道的。沒有合同,他不安全。沒有合同,往粗俗里說,他就是一條野狗,生死由命的。命是什麼,沙復明不知道。沙復明就知道它厲害,它的魔力令人毛骨悚然。但沙復明因為工作合同的問題終於生氣了,他在生同伴們的氣。他們合起伙來誇他「聰明」,誇他「能幹」,其實是拿他當二百五了。沙復明不想做這個二百五。你們都不出面,憑什麼讓我到老闆的面前做這個冤大頭?工作合同的事就這樣拖下來了。沙復明畢竟也是盲人,他的僥倖心和別人一樣重:你們沒有工作合同,你們都好好的,我怎麼就不能好好的?為此,沙復明後來悄悄打聽了一下,其他的推拿中心也都沒有合同。沙復明於是知道了,不簽合同,差不多成了所有盲人推拿中心的潛規則。
在籌建「沙宗琪推拿中心」的過程中,沙復明立下了重願,他一定要打破這個醜陋的潛規則。無論如何,他要和每一個員工規規矩矩地簽上一份工作合同。他的推拿中心再小,他也要把它變成一個現代企業,他一定要在自己的身上體現出現代企業的人文性。管理上他會嚴格,但是,員工的基本利益,必須給予最充分的保證。
奇怪的事情就在沙復明當上老闆之後發生了。並不是哪一天發生的,而是自然而然地發生的——前來招聘的員工沒有一個人和他商談合同的事宜。他們沒提,沙復明也就沒有主動過問。邏輯似乎是這樣的,老闆能給一份工作,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,還要合同做什麼?沙復明想過這件事情的,想過來想過去,還是盲人膽怯,還是盲人抹不開面子,還是盲人太容易感恩。謝天謝地,老闆都給了工作了,怎麼能讓老闆簽合同?盲人是極其容易感恩的。盲人的一生承受不了多大的恩澤,但盲人的眼睛一瞎就匆匆忙忙學會了感恩。盲人的眼裡沒有目光,淚水可是不少。
一不做,二不休。既然前來招聘的員工都沒有提及工作合同,那就不簽了吧。相反,沙復明在推拿中心的規章制度上做足了文章。這一來事情倒簡單了,所有的員工和推拿中心唯一的關係就是規章制度。在推拿中心所有的規章制度裡面,員工只有義務,只有責任,這是天經地義的。他們沒有權利。他們不在乎權利。盲人真是一群「特殊」的人,無論時代怎樣地變遷,他們的內心一直是古老的,原始的,洪荒的,也許還是亘古不變的。他們必須抱定一個東西,同時,堅定不移地相信它:命。命是看不見的。看不見的東西才是存在,一個巨大的、覆蓋的、操縱的、決定性的、也許還是無微不至的存在。像親愛的危險,一不小心你的門牙就撞上它了。關於命,該怎麼應對它呢?積極的、行之有效的辦法就一個字,認。嗨——認了吧,認了。
但「認」是有前提的,你必須擁有一顆剛勇並堅韌的僥倖心。你必須學會用僥倖的心去面對一切,並使這顆僥倖的心融化開來,灌注到骨髓里去。咚——咚,咚——咚。它們鏗鏘有力。一個看不見「雲」的人是不用惦記哪一塊「雲」底下有雨的。有雨也好,沒雨也好。認了。我認了。
後來的事情就變得有些順理成章了,在沙復明和張宗琪最為親密的時候,他們盤坐在床上,兩個人幾乎是無話不談的。兩個年輕的老闆如沐春風。他們的談話卻從來沒有涉及過員工們的工作合同。有幾次沙復明的話就在嘴邊了,鬼使神差的,咽下去了。張宗琪那麼精明的一個人,這個問題的重要性他不會不知道。他一定也咽下去了。咽下去,這是盲人最大的天賦。做老闆,可以咽下去許多;做員工,一樣可以咽下去許多。
後來的情形有趣了,也古怪了。工作合同的話題誰也不提。工作合同反而成了沙復明、張宗琪和所有員工面前的一口井,每一個人都十分自覺地、不約而同把它繞過去了。沙復明既沒有高興也沒有失望。說到底,又有哪一個老闆喜歡和員工簽合同呢。沒有合同最好了,所有的問題都在老闆的嘴裡。老闆說「Yes」,就是「是」,老闆說「No」,就是「不」。只有權力,不涉其餘,這個老闆做起來要容易得多。完全可以借用一個時髦的說法,「爽歪歪」。
命運卻出手了。命運露出了它帶刺的身影,一出現就叫人毛骨悚然。它用不留痕迹的手掌把推拿中心的每個人都摸了一個遍,然後,歪著嘴,挑中了都紅。它的雙手摁住了都紅的後背,「咚」的一聲,它把都紅推到了井裡。
都紅在井裡。這個井剛好可以容納都紅的身軀。她現在就在井裡。沙復明甚至沒有聽到井裡的動靜。沙復明沒有聽到任何掙扎性的努力。事實上,被命運選中的人是掙扎不了的。沙復明已近乎窒息。比聽到撲通撲通的聲音還要透不過氣來。井水把一切都隱藏起來了,它的深度決定了陰森的程度。可憐的都紅。寶貝。我的小妹妹。如果能夠救她,他沙復明願意把井挖掉。可是,怎麼挖?怎麼挖?
單相思是苦的,糾纏的,銳利的。而事實上,有時候又不是這樣。在都紅受傷之前,沙復明每一次思戀都紅的時候往往又不苦,只有糾纏。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柔軟,還有猝不及防的溫情。這柔軟和溫情讓沙復明舒服。誰說這不是戀愛呢?他的心像曬了太陽。在太陽的底下,暖和和,懶洋洋。有一次沙復明都把都紅的名字拆解開來了,一個字一個字地想。「都」是所有的意思,全部的意思,而「紅」則是一種顏色,據說是太陽的色彩。如此說來,都紅的名字就成了一種全面的紅,徹底的紅。她是太陽。遠,也近。沙復明沒見過太陽,但是,對太陽終究是敏銳的。在冬天,沙復明最喜愛的事情就是曬太陽,朝陽的半個身體暖和和,懶洋洋。
可太陽落山了。它掉在了井裡。沙復明不知道他的太陽還有沒有升起的那一天。他知道自己站在了陰影里,身邊是高樓風。高樓風把他的頭髮撩起來了,在健全人的眼裡紛亂如麻。
如果沒有「羊肉事件」,如果沒有「分手」的前提,沙復明也許能夠和張宗琪商量一下,把都紅的事情放到桌面上來,給都紅「補」一份合同,給都紅「補」一份賠償。這些也許是可以的。
即使有了「羊肉事件」,即使有了「分手」的前提,只要沙復明沒有單戀都紅,沙復明只要把都紅的事情放到桌面上來,為都紅爭取到一份補償,同樣是可以的。
現在不行了。撇開沙復明和張宗琪的關係不說,沙復明和都紅如此的曖昧,沙復明的動議只能是徇私情。他說不出口,他說了也沒有用。
沙復明問自己,你為什麼要愛?你為什麼要單相思?你為什麼要迷戀該死的「美」?你的心為什麼就放不下那隻「手」?愛是不道德的,在某個特定的時候。
他對不起都紅。作為一個男人,他對不起她;作為一個老闆,他一樣對不起她。他連最後的一點幫助都無能為力。他一心要當老闆,當上了。可「老闆」的意義又在哪裡?沙復明陷入了無邊的痛苦。
——如果受傷的不是都紅呢?如果受傷的人不是這樣「美」呢?如果受傷的人沒有一雙天花亂墜的手呢?他沙復明還會這樣痛苦么?這麼一想沙復明就感到天靈蓋上冒出了一縷遊絲,他的魂差一點就出竅了。
不敢往下想了,沙復明就點煙。一支一支地點。香煙被沙復明吸進去了,又被沙復明吐出來了。可沙復明總覺得吸進去的香煙沒有被他吐出來。他吐不出來。全部積鬱在胸口,還有胃裡。煙霧在他的體內盤旋,最終變成了一塊石頭,堵在了沙復明的體內。他的胃疼啊。所有的疼都堵在了那裡,結結實實。沙復明第一次感到有點支撐不住了,他就坐了下來。得到醫院去看看了。等這一陣子忙過去,沙復明說什麼也要到醫院去看看了。
說起醫院,這又是沙復明的一個心病了。他怎麼就那麼害怕醫院呢?可是,誰又不怕呢?醫院太貴了。打個噴嚏,進去一趟就是三四百。其實,貴還在其次了。沙復明真正害怕的還是「看病」本身。尤其是大醫院。撇開預約的檢查項目不說,排著隊挂號,排著隊就診,排著隊付款,排著隊檢查,排著隊再就診,排著隊再付款,最後,還得排著隊取葯,沒有大半天你根本回不來。沙復明每次看病都會想起一個成語,盲人摸象。醫院真的是一個大象,它的身體是一個迷宮。你就轉吧。對沙復明來說,醫院不只是大象,迷宮,還是立體幾何。沙復明永遠也弄不清這個幾何形體里的點、線、面、角。它們錯綜,蕪雜,不適合醫療,只適合探險。
過幾天一定要去。沙復明發誓了。沙復明的嘴角翹了上去,似乎是笑了。在看病這個問題上,他是發誓的專家,他發過多少誓了?沒有一次有用。他發誓不是因為意志堅定,相反,是因為疼。一疼,他無聲的誓言就出來了。不疼了呢?不疼了誓言就是一個屁。對屁還能有什麼要求,放了就是。
王大夫咳嗽了一聲,推開大門,出來了。他似乎知道沙復明站在這裡,就站在了沙復明的身邊。一言不發,卻不停地扳他的響指。他的響指在沙復明的耳朵里是意味深長的,似乎表明了這樣的一個信息,王大夫想說什麼,卻欲言又止。
沙復明也咳嗽了一聲,這一聲是什麼意思呢,沙復明其實也沒有想好。沙復明只是想發出一些聲音,可以做開頭,也可以做結尾。都可以。
王大夫很快就注意到了,沙復明的身上有一股很不好的氣味。這氣味表明沙復明好幾天沒有洗澡了。沙復明的確有好幾天沒洗澡了,說到底還是宿舍里的衛生條件太差,總共就一個熱水器,十幾個人一定要排著隊伍才能夠輪得上。胃疼是很消耗人的,沙復明疲憊得厲害,成天都覺得累,一回到宿舍就躺下了。躺下來之後就再也不想爬起來。他能聞得到自己身上的糟糕體味,卻真的沒有力氣去洗一個熱水澡。
「復明啊,」王大夫突然說,「還好吧?」這句話空洞了,等於什麼也沒說。不過,沙復明顯然注意到了,到推拿中心這麼些日子了,王大夫第一次沒有叫沙復明「老闆」。他叫了他的老同學一聲「復明」。
「還好。」沙復明說,「還好吧。」這句話一樣的空洞,是空洞的一個回聲。
王大夫說完了「還好吧」就不再吭聲了。他把手伸進了懷裡,在那裡撫摸。傷口真的是好了,癢得出奇。王大夫又不敢用指甲撓,只能用指尖輕輕地摸。沙復明也不吭聲。但沙復明始終有一個直覺,王大夫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對自己說。就在他的嘴裡。
「復明啊,」王大夫最終還是憋足了勁,說話了,王大夫說,「聽兄弟一句,你就別念叨了。別想它了,啊,沒用的。」
這句話還是空的。「別念叨」什麼?「別想」什麼?又是「什麼」沒用?不過,也就是一秒鐘,沙復明明白了。王大夫所指的是都紅。沙復明萬萬沒有想到王大夫這樣直接。是老兄老弟才會有的直接。沙復明當然知道「沒用」,但是,自己知道是一碼事,從別人的嘴裡說出來則是另外的一碼事。沙復明沒答腔,卻靜靜地惱羞成怒了。他的心被撕了一下,一下子就裂開了。沙復明沉默了好大一會兒,平息下來。他不想在老同學的面前裝糊塗。沙復明問:「大伙兒都知道了吧?」
「都是瞎子,」王大夫慢悠悠地說,「誰還看不見。」
「你怎麼看?」沙復明問。
王大夫猶豫了一下,說:「她不愛你。」
王大夫背過臉去,補充了一句,說:「聽我說兄弟,死了那份心吧。我看得清清楚楚的,你的心裡全是她。可她的心裡卻沒有你。這不能怪人家。是不是?」
話說到這一步其實已經很難繼續下去了。有點殘忍的。王大夫儘力選擇了最為穩妥的措詞,還是不忍心。他的胃揪了起來,旋轉了一下。事情的真相是多麼的猙獰,猙獰的面貌偏偏都在兄弟的嘴裡。
「還是想想怎麼樣幫幫她吧。」王大夫說。
「我一直在想。」
「你沒有。」
「我怎麼沒有?」
「你只是在痛苦。」
「我不可以痛苦么?」
「你可以。不過,沉湎於痛苦其實是自私。」
「姓王的!」
王大夫不再說話了。他低下頭去,右腳的腳尖在地上碾。一開始非常快,慢慢地,節奏降下來了。王大夫換了一隻腳,接著碾。碾到最後,王大夫終於停止了。王大夫轉過了身子,就要往回走。沙復明一把抓住了,是王大夫的褲管。即使隔著一層褲子,王大夫還是感覺出來了,沙復明的胳膊在抖,他的胳膊在淚汪汪。沙復明忍著胃疼,說:
「兄弟,陪我喝杯酒去。」
王大夫蹲下身,說:「上班呢。」
沙復明放下王大夫的褲管,卻站起來了,說:「陪兄弟喝杯酒去。」
王大夫最終還是被沙復明拖走了。他的前腳剛走,小孔後腳就找了一間空房子,一個人悄悄鑽了進去。她一直想給小馬打一個電話,沒有機會。現在,機會到底來了。小馬是不辭而別的。小馬為什麼不辭而別,別人不知道,個中的原委小孔一清二楚。都是因為自己。再怎麼說,她這個做嫂子的必須打個電話。說一聲再見總是應該的。
小馬愛自己,這個糊塗小孔不能裝。在許多時候,小孔真心地希望自己能夠對小馬好一點。可是,不能夠。對小馬,小孔其實是冷落了。她這樣做是存心的。她這樣做不只是為了王大夫,其實也是為了小馬。她對不起小馬。嚴格地說,和小馬的關係弄得這樣彆扭,她有責任。是她自己自私了,只想著自己,完全沒有顧及別人的感受。小馬對自己的愛是自己挑逗起來的。如果不是她三番五次地和人家胡鬧,小馬何至於這樣。斷然不至於這樣的。還是自己的行為不得體、不確當了。唉,人生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死胡同,一不小心,不知道哪一隻腳就踩進去了。
小馬的手機小孔這一輩子也打不進去了。他的手機已然是空號。小馬看起來是鐵了心了,他不想再和「沙宗琪推拿中心」有什麼瓜葛了。其實是不想和自己有什麼瓜葛了。小馬,嫂子傷了你的心了。也好。小馬,那你就一路順風吧。嫂子祝福你了——你不該這樣走的。你好歹也該和嫂子說一聲再見,嫂子欠著你一個擁抱。離別是多種多樣的,懷抱里的離別到底不一樣。這一頭實實在在,未來的那一頭也一定能實實在在。小馬,你一定要好好的。好好的,啊?你聽見了沒有?千萬別弄出什麼好歹來。你愛過嫂子,嫂子謝謝你了。
小孔裝起手機,卻把深圳的手機掏出來了。這些日子頭緒太多,小孔已經很久沒有和自己的父母聯絡了,好歹也該打一個電話了吧。小孔剛剛把深圳的手機掏出來,突然想起來了,父母也有一段日子沒和自己聯繫了——家裡頭不會出了什麼事情了吧?這麼一想小孔就有些急,慌裡慌張地把老家的號碼摁下去了,一聽,手機卻沒有任何的動靜。真是越急越亂,手機居然還沒電了。好在小孔還算聰明,她拉開了手機的後蓋,想取SIM卡。只要把深圳的SIM卡取出來,再插到南京的手機里去,父母肯定看不出任何破綻來的。
深圳的SIM卡卻不翼而飛。小孔一連摸了好幾遍,確定了,深圳的SIM卡沒有了。這個發現對小孔可以說是致命的一擊。卡沒了,手機號沒了,她離敗露的日子也就不遠了。小孔頓時就驚出了一身的冷汗。這個謊往後還怎麼撒?撒不起來了。
手機的卡號怎麼就丟了呢?
不可能。手機在,手機的卡號怎麼會不在。一定是有人給她的手機做了手腳了。這麼一想小孔就全明白過了。是金嫣。一定是她。只能是她。王大夫從來不碰她的手機的。小孔剎那間就怒不可遏——金嫣,我和你是有過過節,可自從和好了之後,天地良心,我拿你是當親姐妹的。你怎麼能做出這種陰損毒辣的事情來!啊?小孔一把就把手機拍在了推拿床上,轉過身去。她要找金嫣。她要當著金嫣的面問清楚,你到底要做什麼?你到底存的是什麼心?
剛走到門口,小孔站住了。似乎是得到了一種神秘的暗示,小孔站住了。她回過頭來,走到了推拿床邊,撿起了床上的手機。這是南京的手機,只要她撥出去,她的秘密就暴露了。深圳的手機卡已經沒了,斷然沒有回頭的可能。換句話說,暴露是遲早的。然而,這暴露積極,也許還有意義。她可以說謊。她可以在謊言中求得生存,但沒有一個人可以一輩子說謊。沒有人可以做得到。
小孔拿起手機,呼嚕一下,撥出去了。座機通了。小孔剛剛說了一聲「喂」,電話里就傳來了母親尖銳的哭叫。看起來他們守候在電話機的旁邊已經有些日子了。母親說:「死丫頭啊,你還活著?你怎麼關機關了這麼多天啦死丫頭我和你爸爸都快瘋了!你快說,你人在哪裡?你好不好?」
「我在南京。我很好。」
「你為什麼在南京?」
「媽,我戀愛了。」
「戀愛」真是一個特別古怪的詞,它是多麼的普通,多麼的家常,可是,此時此刻,它活生生地就充滿了感人至深的力量。小孔只是實話實說的,完全是脫口而出的,卻再也沒有料到「我戀愛了」會是這樣的催人淚下。小孔頓時流下了兩行熱淚,十分平靜地重複了一遍,說:「媽,我戀愛了。」
母親愣了一下,脫口就問:「是男的還是女的?」
女兒失蹤了這麼久,母親真是給嚇糊塗了,又急,居然問出了這麼一句沒腦子的話。看起來他們還是估計到女兒戀愛了,都擔心女兒已經把孩子生出來了。哎,可憐天下父母心哪。小孔撲哧一下,笑了。無比驕傲地說:「男的。還是全盲呢。」她驕傲的口氣已經像一個產房裡的產婦了。
電話的那一頭就沒有了聲音。過了好半天,聲音傳過來了,不是母親,已經換成了父親。「丫頭,」父親一上來就是氣急敗壞的,大聲地喊道,「你怎麼就這麼不聽話呢?」
「爸,我愛他是一隻眼睛,他愛我又是一隻眼睛,兩個眼睛都齊了——爸,你女兒又不是公主,你還指望你的女兒得到什麼呢?」她沒有想到自己能說出這樣的話來。她一直在撒謊,每一次打電話之前總是準備了又準備,話越說越瞎。小孔今天一點準備都沒有,完全是心到口到,沒想到居然把話說得這樣亮,明晃晃的,金燦燦的,到處都是咣叮咣當的光芒。
小孔合上手機,再也不敢相信事情就是這樣簡單。從戀愛到現在,小孔一直在飽受折磨,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的父母。她終於把實話說出來了。事情居然是這樣的,一句實話,所有的死結就自動解開了,真叫人猝不及防。
金嫣就在這個時候摸進門來了。她剛剛得到了一個重要的消息,都紅在醫院裡鬧,哭著喊著要出院。剛剛進門,還沒有來得及說話,小孔一把就把金嫣抱緊了。金嫣比她高,小孔就把自己的面龐埋在了金嫣的脖子上。這一來金嫣的脖子就感覺到了小孔的淚。好在小孔的手上還握著手機,她就用握著手機的手不停地拍打金嫣的後背。金嫣就明白了。一明白過來就鬆了一口氣。金嫣伸出手去,放在小孔的腰間,不住地摩挲。
「小賤人,」小孔對著金嫣的耳朵說,「我要提防你一輩子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「你是賊。」小孔小聲地說,「你會偷。」
金嫣卻把小孔推開了。「還是別鬧了吧,」金嫣有氣無力地說,「都紅正在鬧著要出院——她可怎麼辦呢?」